
《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有着侠义的品格,有着佛禅的精神,是一个“英雄禅客”。(袁无涯语)作为英雄禅客的鲁智深,历来被认为是《水浒传》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读法》中将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分为上上人物、上中人物、中上人物、中下人物、下下人物几等,他把鲁智深列入上上人物中,并云:“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其实,细读《水浒传》,我们会发现,鲁智深恐怕不仅仅是作者塑造的一百零八条梁山好汉中的一员那么单纯,于此之外,在他身上,恐怕还承载着某些其他命意。窃以为,在鲁智深身上,实寄寓着作者乃至那个时代从士人到普通民众所共同向往的理想人格。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是鲁智深扶危济困侠义品格的写照,在鲁智深身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品性最为突出。我们看到,鲁智深的所有行事,几乎都是替他人出头,而与其自身无关。鲁智深一脚踏进水浒英雄世界,就拔刀扶助遭受郑屠欺凌的金家父女,当他与史进吃酒,听说郑屠仗势欺凌金家父女,勃然而怒,当即便要“去打死那斯便来”,竟“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金家父女离开,然后自己独自去找郑屠,最后一怒之下,三拳两脚将其打死。当他碰见周通要强娶桃花村刘太公之女,又不假思索地承担下来,马上说:“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一抓住周通,“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痛打周通一顿,然后领着刘太公到桃花山退亲,并逼得周通折箭为誓方才罢休。当碰见崔道成、邱小乙欺压瓦官寺和尚,弄明原委后,毅然出手将其铲除。当林冲面对高衙内的淫妻之举,慑于高太尉的权势而隐忍不发时,又是鲁智深破口大骂高氏父子,后得知董超、薛霸要害林冲,在野猪林救下林冲,却又不忍离去,一路护送林冲,直到沧州。
鲁智深豪侠仗义,挺然任事,又往往不计后果,即使身死其中,他也从不言悔。打死郑屠,使他丢了官职,还不得不亡命他乡,最后做了和尚,他没有后悔;在野猪林救下林冲,得罪了高俅,结果连和尚也做不成,无路可走,只好上山落草,他没有后悔;当听说史进身陷囹圄,次日一早,就独闯虎穴,去救史进,结果自己也陷入其中,他也没有后悔。诸如此类的其它种种替人拔刀而身陷其中之事,在鲁智深身上不断发生,但当再次路见不平时,他又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在野猪林救下林冲后,鲁智深对林冲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第七回)对于鲁智深身上的这种见义勇为,急人患难,且不计得失,为人为彻,一往无悔的品性。金圣叹多次发出由衷的赞叹,在第二回回评中说:“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亦稗官亦云矣。”(金圣叹第二回回评)在第五十七回,写到因史进身陷囹圄,昔日“以酒为命”的鲁智深却“涓滴不饮”时,金圣叹批云:“句句使人洒岀热泪,字字使人增长义气”。(金圣叹第五十七回夹批),不仅金圣叹如此称赏,后世论者,亦多着眼于此,如周作人说:“他是一个纯乎赤子之心的人,一生好打不平,都是事不干己的,对女人毫无兴趣,却为他们一再闹岀事来。”又如聂绀弩说:“还有鲁智深,完全忘我,完全无畏,完全只问是非曲直,不计个人利害,路见不平,连一秒钟也不踌躇,立即插身于两者中间,面对着强暴者,叫弱小者让开——从此天大的事都与别人无关,只要他鲁智深一人担当就行了。碰见郑屠欺压金老父女,就打郑屠……这是人性的极峰,也是对于人性的最高理想,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能具有的伟大精神。”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小说中的鲁智深,对弱者而言,他是一个保护者,是一个有难而可以随时向其寻求保护与救助的人。对朋友而言,他是一个随时可以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缓急有用的人。虽然抱打不平、行侠仗义是《水浒传》英雄世界中的英雄好汉们的普遍品性,但这一品性,在鲁智深身上却格外突出,仿佛鲁智深就是为天下的那些所有需要帮助的人而生似的,不管朋友或者陌路,只要有危难,鲁智深都会挺身而出。作者赋予鲁智深的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挺然任事,一往无悔的品性,无疑是从士人到普通民众都向往与推崇的理想人格。结合小说中描绘的弱肉强食、遍地不公的社会环境及《水浒传》成书的时代背景,不难看出作者塑造鲁智深形象的良苦用心,在鲁智深身上,寄寓着作者及普通民众的期盼与理想。正因为如此,鲁智深形象在《水浒传》中实有着特殊的地位,这一点,从小说中塑造鲁智深形象时的相关佛教内容便可窥见一斑。
一、独特的身份定位 在《水浒传》中,鲁智深既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侠者、入世之人,又是一个寄居佛门的禅者、出世之人。
《水浒传》中的鲁智深首先是一个侠者,是一个“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金圣叹第四回回评)的江湖好汉,是一个可以随时 “为人出力”,有着古道热肠,充满侠义情怀的英雄豪杰,历代的阅读者或者评论者对此都有比较一致而深刻的认识。而对于其禅者的身份及其身上的佛性,历代的阅读者或者评论者则常有争议,但鲁智深的禅者身份及其身上的佛性也是十分突出的,李贽对此有着比较独到的见解,可以说,李贽对鲁智深身上佛性的认识角度比较独特,阐释得也比较深刻,如:
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李贽第四回回末评)
人说鲁智深桃花山上,窃取了李忠、周通的酒器,以为不是丈夫所为。殊不知智深后来作佛,正在此等去处。何也?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李贽第五回回末评)
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无一个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鲁和尚却是个活佛,倒教他不似出家人模样。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李贽第六回回末评)
李贽的阐释,见解独到,切中肯綮,使鲁智深的禅者身份与佛性也获得了广泛的认同。侠者与禅者,入世与出世,看似矛盾的两种身份,被统一在了鲁智深身上,《水浒传》对鲁智深的这种亦侠亦禅的独特身份定位,是值得思考的,实际上,窃以为这种身份定位亦与鲁智深所承载的理想人格有关。
我们知道,佛教修行有自度度人的目标指向,普渡众生是佛教的基本理念之一,隋唐以来在中国流行的观音信仰与净土信仰,就特别强调救济观念,宣扬“它力救济”与现世福利。特别是观音信仰,由于它强调观音菩萨具有闻声往救的特殊救济功能,且实现拔苦往救极其简单方便,并往往化身示现,即观音可以现化为各种“人物”,或佛、比丘,或婆罗门、长者,或天、龙、夜叉,或妇女、儿童,任意出入世间,施行救济。也就是说观音菩萨能极其迅速、方便地救世间一切苦,因而,观音信仰可以说在普通民众中极为盛行,特别是当社会动荡不安,苦难频仍之时,这种虚幻的寄托,成为人们在艰难无助的现实生活中坚强的理由和希望。正因为如此,人们往往把那些抱打不平、扶危济困、仗义行侠的英雄视为菩萨现身。而鲁智深的那种“不计个人利害,路见不平,连一秒钟也不踌躇,立即插身于两者中间,面对着强暴者,叫弱小者让开”[3]的侠义行为,正暗合了观音信仰中菩萨的这种救济功能,这恐怕正是《水浒传》作者将鲁智深作如此身份定位的重要原因。
当然,鲁智深的身份定位也与其形象的历史积淀有关。《水浒传》中有相当多的人物故事在成书之前已在民间流传,鲁智深及其故事就是如此,关于鲁智深形象的文学渊源及其它因素,论者亦夥矣,已颇为详赡,此不赘述。鲁智深的名字和故事出现很早,在太行三十六人中,他就已预其列,宋代说话中也有《花和尚》故事。早期的鲁智深故事,其禅客的身份就已确立,如《宣和遗事》中云:“那时有僧人鲁智深,亦来投奔宋江。”明确鲁智深是一个僧人。当然,在这些故事中,鲁智深的形象,无论是侠者的一面,还是禅者的一面,都还很苍白。即使到元代,这一状况依然没有多少改变,如在涉及鲁智深的三个杂剧中包括《鲁智深喜赏黄花峪》,鲁智深都是作为配角出现的。所以,应该说为了以鲁智深来承载理想,寄托希望,表达愿望,《水浒传》强化了鲁智深“一生好打不平,都是事不干己”[2]的侠者品性,同时又突出其以振困济弱为立身行事之本的菩萨情怀,这当是《水浒传》的独特设计与构思。
二、生命历程与宿命的事先宣示 在《水浒传》中,鲁智深的人生历程与宿命,通过佛教偈颂,被事先暗示出来。这在水浒英雄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和决无仅有的。(除了误走妖魔对梁山好汉来处与宿命的整体暗示之外)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鲁智深的宿命及生命经历,在小说中是通过智真长老来事先宣示的。在小说的第三回中,鲁智深的宿命,通过智真长老之口,首先被暗示岀来:“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第三回)其中“上应天星”,与梁山英雄整体命运一致;而“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却是鲁智深的个人宿命。智真长老对鲁智深宿命的预告,来自神灵的启示,在道出鲁智深的这一宿命之前,他“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第三回)然后,又通过智真长老的两首偈颂,事先预告了鲁智深的整个生命历程。
在《水浒传》中,智真长老的存在,从小说结构而言,恐怕主要在于对鲁智深命运的预示,充当着鲁智深命运宣示者的角色。出于宣示鲁智深命运的需要,智真长老在《水浒传》中被定位为活佛,能与上天沟通,小说通过叙述人之口说:“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 (第九十回)我们看到,智真长老在《水浒传》中出现了两次,而两次出现时,都与鲁智深相关,通过他临别送偈,预示鲁智深命运,暗示鲁智深未来的主要生命经历。
第一次是在小说的第三回,当众僧长老均认为:“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是他通过入定的方式,获知鲁智深命运的天意所在。力排众议,接纳鲁智深出家。在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之后,又是智真长老为其在众僧面前开脱:“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最后迫不得已,让鲁智深离开时,又为他修书荐其去大相国寺。临行送偈云:“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第四回)暗示岀鲁智深其后生命经历中将要经历的重大事件,而当鲁智深“遇江而止”,完成智真长老偈颂所预言的生命历程之后,小说再一次安排智真长老与鲁智深见面,再借智真长老之口,暗示其未来的主要生命经历。
在小说的第八十九回,梁山英雄征辽胜利后,小说通过鲁智深向宋江告假,回忆自己的过往经历:
小弟自从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赵员外送洒家上五台山,投礼智真长老,落发为僧。不想醉后两番闹了禅门,师父送俺来东京大相国寺,投托智清禅师,讨个执事僧做,相国寺里著洒家看守菜园。为救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因此落草。得遇哥哥,随从多时,已经数载,思念本师,一向不曾参礼。洒家常想师父说,俺虽是杀人放火的性,久后却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无事,兄弟权时告假数日,欲往五台山参礼本师;就将平昔所得金帛之资,都做布施;再求问师父前程如何。哥哥军马只顾前行,小弟随后便赶来也!(第八十九回)
而这一次拜访,是智真长老的第二次出现,离开时,智真长老又通过偈语,暗示了鲁智深的未来生命历程及最终归宿:
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第九十回)
此次智真长老在送给鲁智深偈语之前,虽也送偈给宋江,但无疑,给宋江的偈语“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既是针对宋江,也是针对整个梁山英雄的。从小说行文及结构上说,恐怕也主要在于引出鲁智深之偈而做的铺垫或者顺便略及。
智真长老两次出现,通过两首偈颂,暗示岀鲁智深一生的主要生命经历与最终归宿。由此,使鲁智深的生命经历与其他梁山英雄相比,在小说中就显得格外清晰。这种对鲁智深的特殊“关照”与特殊待遇,显然不是无意为之,而是精心设计的结果,作者之所以如此,表明鲁智深恐怕不仅仅是作者塑造的一百零八条梁山好汉中的一员那么单纯,于此之外,在他身上,恐怕还承载着某种特殊命意,窃以为,那就是理想人格。
三、圆寂正果的生命归宿 在《水浒传》的第一百一十九回,梁山义军征方腊胜利,驻于杭州六和寺,鲁智深夜半闻钱塘潮信,以为战鼓雷动,“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为众人拦住,言明乃是潮信,推窗一望,于是想起智真长老的偈语来: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然后鲁智深大彻大悟,沐浴更衣,写了一篇偈颂,寂然坐化。
鲁智深的坐化圆寂,被目为修成正果,得道升天。《水浒传》中的梁山英雄们的生命归宿大部分是悲剧性的,或殒于沙场,或死于迫害,只有少数人得以善终,如燕青悄然归隐江湖,武松寿终六和寺。在水浒英雄的诸种生命归宿中,只有鲁智深“却得清净,证果非凡”。(第三回)《水浒传》给予鲁智深的这一归宿,亦与鲁智深所承载的理想人格有关,这一点,我们还得从鲁智深的禅者身份说起。
《水浒传》对鲁智深的刻画,着力之处无疑是他作为侠的一面,但鲁智深的最后证道成佛,并不突兀和偶然,除了智真长老的谶语暗示,其实,在叙述鲁智深侠义壮举的过程中,《水浒传》也有对鲁智深参悟佛理的描写,在不知不觉中展示着鲁智深证道成佛的历程。在第三回中,写到鲁智深第一次醉酒闹事之后,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岀寺门,后有这样一段描写:“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彩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第三回)这段对鲁智深欣赏山中美景的描写,看似闲笔,实则是精心安排,是为了表现鲁智深对佛法的参悟。《五灯会元》卷四载灵云志勤禅师就是在一个春天里见到盛开的桃花而悟道的:“福州灵云志勤禅师,本州长溪人也,初在沩山,因见桃花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4]鲁智深面对美景而喝彩,亦可视为他心中佛性的觉醒与流露,小说中不仅这一处叙及鲁智深欣赏自然美景,又如第四回中又写到:“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第四回)如小说中鲁智深自言“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性情急躁,写他慢慢欣赏美景,甚至忘了时间,误了宿头,显然不是闲来随意之笔,结合灵云志勤禅师的故事,我们不难发现其背后的用意。
在参禅悟道过程中,自悟是重要的,但有时也需要启发,甚至棒喝,《水浒传》中不仅有如上描写鲁智深的自悟之处,也有得道者对他佛性启发的描写,第九十九回描写其解脱缘缠井,即是鲜明一例。井中和尚与鲁智深的一番话,完全是在阐说佛教义理,显然是在唤醒他心中的佛性,引导其觉悟。鲁智深听后,居然说“洒家听他这段话说得明白”,似乎有所领悟。而整个解脱缘缠井事件本身,暗示的意味也十分浓厚,那个看起来与鲁智深 “一般的一个和尚”,或可看着是一种预言。
通过如此种种的自我省悟与他人诱导,于是,在第一百一十九回,当鲁智深见到钱塘潮信时,机缘来临, “从此心中忽然大悟”,终于证道成佛。而《水浒传》对鲁智深参悟过程的描写是穿插于其仗义行侠的经历之间,其实,这种安排也暗示,正是这种对孤贫弱小的扶助,他的人生境界得以升华,渐成人们心中之佛。所以,鲁智深的终成正果,体现了人们对扶危济困英雄的美好祝愿,反映了人们的愿望。
另外,《水浒传》在刻画鲁智深的过程中,不时地通过各种形式插入一些对佛教义理的叙述,这也《水浒传》塑造鲁智深形象时比较特殊的地方,也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如的三回智真长老为鲁智深剃度时的两首偈颂,受记时告知鲁智深的“三皈”、“五戒”,特别是第九十九回鲁智深坠入缘缠井中时,井中和尚与鲁智深的一段叙说,可直视为是在讲经传教:
洒家行了多时,只见一个草庵,听的庵中木鱼咯咯地响。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洒家问他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洒家不省那两句,焦躁起来。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洒家道:“那里知道恁般鸟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狱天堂,皆生于念。是故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念不生,则六道俱销,轮回斯绝。”洒家听他这段话说得明白,望那和尚唱了个大喏。那和尚大笑道:“你一入缘缠井,难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那和尚便领洒家出庵,走得三五步,便对洒家说道:“从此分手,日后再会!”
其间和尚的叙说,在描述佛教理想世界的同时,又指出如何解脱路径。又如鲁智深圆寂之前所做的一篇偈颂:“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第一百一十九回)再如大惠禅师在烧化鲁智深时的偈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这些文字,对佛教义理的阐释是相当深刻的,如鲁智深圆寂之际的偈语,明人有评论认为:“鲁智深临化数语,已揭内典之精微。”(容与堂刻本卷首《又论水浒传文字》)而大惠禅师在烧化鲁智深时所言之偈,既蕴含对鲁智深坐化圆寂,完成生命历程的总结,也蕴含对其此种归宿的肯定和赞许,而以“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作比,把佛教空观阐说得十分精彩。
《水浒传》在塑造鲁智深形象时插入的这些佛教言说,当然不是随意和孤立的,也显然不是在炫耀其内学功夫,这其实亦与鲁智深所承载的理想精神相关,正是这些精心散布在鲁智深仗义行侠生命历程中的佛教义理言说,透露岀《水浒传》对生命过程价值的思考,不断地提醒着读者,鲁智深的生命历程及其归宿,才是理想与完美的人生。
从以上几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水浒传》对鲁智深形象的刻画,其视角是独特的,特别是与其相关的佛教内容设计,通过对其身份亦侠亦禅的特殊定位,以及对其生命历程与最终归宿事先暗示的特殊设计与安排,因而小说中呈现出来的鲁智深形象,就不仅仅只是梁山英雄好汉中普通的一员而已,在鲁智深身上,实承载着一种理想的人格范式。《水浒传》通过鲁智深的形象,寄托着人们的愿望与希望,也体现着作者对生命过程的价值思考。